煤屑
一九六七年,一个夏日的午后,阳光灿烂。我跪在阳台上,低头拿着母亲刚送给我的拖拉机玩具。一大堆黄沙在阳光中闪闪发光。我一边“突突……突突……突突”地叫,一边把拖拉机推进沙堆里,抬起装满沙子的铲,开心地推到边上,把沙子卸下来。我想盖房子,需要很多沙。姐姐妹妹看到我在阳台上玩新的玩具,不高兴地问母亲:“凭什么给他新玩具,那我们呢?”我转过头向妹妹说:“我们一起玩儿吧。”可是她们俩绷着脸转过身就走了。那年我五岁。
早上七点前,每天母亲都会推开我房门轻声地说:“托斯腾,起来吧!”我总是不太愿意起床,勉强睁开眼睛,不停地打哈欠,伸腿脚,伸胳膊,赤脚走进洗手间。姐姐也起来了,在洗手间门前不停地催道:“快点,快点吧!”这时母亲帮妹妹穿衣服,然后去厨房准备早餐,拿出绿包装的麦片盒,把麦片倒进白瓷碗里,加点冷牛奶,再加上父亲自制的甜味蜂蜜。我们仨坐在四方的餐桌边,埋头不吭声,只听到勺子碰瓷碗的“丁零当啷”地响。有一次,七点半出门前,我们站在走廊高高的镜子前,发现我们四个人都是金发。我很好奇:“爸爸是黑头发,为什么我们没有黑头发呢?”母亲笑眯眯地说:“我父母家的基因很强,所以你们头发也是金色的。”我不知道“基因”是什么意思,那时我还很小。
记得那是夏天一个星期日下午,邻居的孩子都在外面。我站在阳台上,三个穿花花绿绿裙子的女孩,坐在花坛边上,跟腿上的洋娃娃说话。斜对面的游乐场有四五个小孩跪在沙坑里玩,他们的母亲坐在沙坑边上聊天。一群男孩在对面的绿草上踢球,草地上搁着脱掉的汗衫作为球门。一位黑发高个子的男孩拼命地踢球,黑白图案的皮球飞速地射进球门,有人喊:“哟,进球啦”,对方的球员惊呆着不说话。外面说话和嬉闹的声音不断地跑到我们屋里来。这个时候母亲说:“我们出去野餐吧。”听到要出去,我跟姐妹一起蹦蹦跳跳,大声地喊:“哟,出去了,出去了。”母亲马上开始准备我们的“野餐”。切面包,切黄瓜和西红柿,带着苹果和香蕉,红茶和果汁,所有的东西都装在父亲的双肩包里。我跟姐姐赶紧穿上鞋,系好鞋带。只有妹妹还不能。姐姐就跪下来给妹妹穿鞋系鞋带。出门后,母亲拉着我和姐姐的手,父亲背着沉甸甸的背包牵着妹妹的手。过了主干道和红绿灯,穿过平房住宅区,前面就是一个像足球场那么大的草地。
我们站在草地上,发现这地方的花很多,满地是黄色的蒲公英,有的已变成圆圆的白绒球,风一吹,有的只剩下光溜溜的绿杆子。姐姐说:“我们一起吹吧,看谁的飞得最远。”我跟姐妹一起跑到草地上,一人摘一根,大家立刻鼓起腮帮子使劲地吹,绒球一下飘散了,绒针顺着风飘走。姐姐指着她吹开的绒球开心地说:“看看,好远。”我笑着说:“哈哈,才不是你吹的,是风吹的。”有的绒针在空中跳舞,随风飘到上面去,有的飘得很远很高,有的很快就落地了。母亲说:“蒲公英是母亲,绒球里面的种子是孩子。它们飘到哪里,不管是干枯的地面、窄小的石缝或者高高的房顶上,都会慢慢地长出来,和母亲一样好看。”半个世纪过去了,夏天看见蒲公英,常常想起母亲的话。总有一天,孩子都要离开母亲的怀抱,成家立业,创造自己的世界,就跟蒲公英的种子一样。
母亲摊开深红色的毛毯,跟父亲坐在黄绿色的草地上聊天。太阳暖暖地照着,白云慢慢地飘过。我们三个在草地上玩一种“抓兔子”的游戏。她们俩是兔子要拼命地跑,我是老虎拼命地追。只要我的手一碰到妹妹或者姐姐,我就变成了小兔子,我跑,她们追。跑累了,我们三个就在父母身旁坐着休息。母亲从背包里拿出茶水和面包,我一面嚼着面包,一面盯着停在草梗上的瓢虫,它的衣服很漂亮,红衣上有黑斑点,头上的两个白点像眼睛一样。父亲说,头上的两根黑触须才是它的眼睛。它细细的脚抓到草梗上,不会掉下来,它一直不动。我没注意的时候,它突然飞起来,不知飞到哪里去了。
“抓兔子”的游戏玩腻了,我们开始翻跟头,看谁翻得最多。刚开始我不太会,就看姐姐怎么翻,跟她学。我四肢撑地,头部朝下,屁股朝上,双脚用力往后蹬,身体一下子翻过去,落地后高兴得很,但姐姐说:“错了,你翻歪了,这不算。”我翻了五六次,站起来后,头重脚轻,眼前草地晃来晃去,姐妹好像也旋转。几分钟后我才定下神来。这时候感觉左眼里有东西,眼睛睁不开也闭不上,我用手揉揉,但越揉越难受。母亲用手帕帮我擦,可是也擦不出来。父亲站起来担心地看着我,但不作声。我很难受,眼睛不停地眨。母亲很紧张,手忙脚乱地把背包装好交给父亲,父亲拉着姐妹俩走回家,母亲紧紧地抓着我的手,带到城北医院去。母亲的手心很热,很湿。在急诊室里,我坐在母亲的腿上,医生头上戴着圆镜,盯着我说:“睁开眼睛!”可是我的眼不停地眨。母亲紧紧地抱着我。医生就用食指和拇指,轻轻地扒开我的眼皮,拿着白色的药水瓶,把药水一滴一滴地挤进我的眼睛。我安静地坐在母亲的腿上,没有哭也没有闹。眼睛突然不眨了,一切都正常了。医生最后弄出来的是一粒煤屑。
第二天下午,母亲从幼儿园接我回家。刚走进客厅我就发现,阳台上有一堆黄沙,旁边有一台黄顶红车身的拖拉机。母亲说:“你昨天在医院里没哭也没闹,应该奖励一下。”我抬起头谢谢她,然后赶紧地找我的拖拉机去。我捧着它仔细观察;黑色的轮胎,红色的车身,驾驶室前还有两个黑杆子,可以控制前面的大铲子。可以掀起,可以放下。我把拖拉机在地上推来推去,推到黄沙进去,动工了。
现在,每当我看见四五岁的小男孩,在沙坑里玩沙,我都会停下脚步盯着他,仿佛又看见在阳光下玩拖拉机的我。
时间:2020-09-15 作者:大学生热点网 来源:大学生热点网 关注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