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渴口
有件事需要去渴口办理,想我对那里并不陌生,二十年前我曾在渴口矿上做过事,印象中的一切都还深刻。再去那里,等于旧地重游,心里呀便有些欢喜,思绪一时也变得复杂起来。
可是当走至一个十字路口,我完全没了主意。面前哪是城,哪是去郊外的路?好模糊。光一条东西路上的红绿灯路段,北去的路就有三条:一条中兴大道只需往前走一段便到,另一条往回走绕过新兴建的陈庄花苑即可,再就是我以前走过的沿河东岸佟楼的巷子。佟楼不见了,更别说我走过两年的那条小土道了。
也难怪,一直住城西的我,这些年很少往城东来,只知道老城在往西发展,准备与新城接壤,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,城东也是如此啊!
河还是那条河,但模样也完全改变。
其实,之前还称不上是河,大一些的臭水沟而已,包括半个陈庄、佟楼、老火车北邻的居民们,临近的旅馆,澡堂,饭店……他们日常的生活污水都往这里流淌,里面死猫、死鸡、小死狗、死老鼠、破烂衣物、垃圾便是。
最不入眼的,让你无法想象到那油汪汪,老远就闻着香喷喷的猪头肉竟是出自那样的环境。河沟东沿往北,原来有一些敞院,做什么?家家做批发猪头肉的生意。各家每天固定时间里在敞院里烧燎猪头上的鬃毛,用刀刮剔,水冲洗,然后那白白胖胖,呲牙咧嘴的猪头放进河沟就坡架起的大锅里烧煮。大烟囱里冒出的浓烟滚滚,灰尘漫天飞舞中是刺鼻的烧焦味和硫磺味;那个埋汰,从敞院里到门外,无论地上,门上、墙上,还是用的器物上,他们身上,都结着一层厚厚的黑油污。那张张脸膛、手和臂膊上,被火燎油烟熏得紫光油亮,像煮好的猪头颜色。他们的眼睛都特别明亮,看人时直勾勾的。就那么,污水,血水,顺着露天水沟,流进门外河沟里。冬天小道上结冰,骑车得小心慢行,夏天苍蝇、蚊子乌压压到处乱飞,臭气难闻。
因就近,但我还是常走这河沟旁小巷的。
可是眼下那些敞院不见了,倒有一条绿树掩映下的石板小道蜿蜒地往前延伸,紧挨小道右侧曲线形围墙里是一排排整洁的建筑,花树枝伸出墙来,开满了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朵,有招展的蝴蝶停在上面对花絮语。碧叶的藤蔓植物像长了无数小手牢牢地抓住墙壁,墙壁上画有提倡传统美德的宣传画,裸露的墙壁是青色。不确定这小道是否通渴口?
又发现,小河西岸的老卫校也不见了,在那地基上是一幢幢林立的楼房,没事的话,站楼上正好看沿河的风景,嗯,没错,差一个站桥上也深谙风情的人。但现代人繁忙,对随处的秀美景物,似乎应接不暇。
靠桥右侧往东的一长排平房也不见了。那里曾是个站点,北路的车辆都要过这里安监。加上往返滕州,山亭的车辆也多,交通往往受阻,管理人员喇叭里聒噪地高喊,但作用不大。现在是沿河的绿化公园,公园里花径逶迤,草木繁茂,憩息的亭子间。花径上走走,闻到的是花香,听到的是小鸟歌唱、蝉鸣、小河的潺潺声。
权衡一会,我决定走那条石板小道。当然知道,在那小道上肯定找不到先前行过的足迹了,但先前那小巷的样子,触此想彼,忽然觉得异样清晰起来,好像电动车轮碾轧的青石板上有先前车轮的影子,整洁的路面上,也好似看到那一处处的坑洼,它把我单车的轮胎弹起又落下来的震荡,引起那一长串的车铃响,透过岁月中那厚厚的尘埃似乎又传到我的耳畔来。
哦,记的那时穿过佟楼巷子,就可以走上东西方向的大道了,同样是高低不平的土道,往东不远就是老矿务局医院的一个小后门,路北有个矮小的土房,是医院的停尸房。虽然我往西再往北走绕过了土房,但时常传来各样的哭泣声仍让我心有余悸,也看到过因争夺财产,不顾死者“冷面”大打出手的人,更多的时候是给予那小屋可能会挤满鬼魂的想象,弄得傍黑一个人都不敢路过那里,宁可绕道行。
眼下先前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。那一片土地上有了大型超市,别墅,停车场,公园,一排排更精致的建筑一直往北,在原来的外环之外又修建了四通八达的宽马路,马路边周外的楼房价格一路飙升。老矿务局医院也早已迁到新城,又在老城的湖西新兴建了大型的疗养康复中心医院。佟楼也不叫佟楼了,合并在汤庄社区。
当我走在汤庄社区的道上,左拐右拐的,忽然间没了方向感,辨认了一会才又回过神来。原来呀,脚下的位置以前四面八方都是农田,现在变的不是别墅就是一排排整洁的楼房,那条走来时的小路也不见了,一条条宽阔的大马路横在眼前,不迷惑才怪了。
所幸在不远处,我又看到了那条小河,当它流经我面前时,感觉它就像个调皮的孩子,向导不好好做,贪玩,和我做起了迷藏,随看它跳跃地流向前面的池塘,我兀自笑了。
池塘里有青荷,铺展在水面,青荷上有晶莹剔透的水珠闪动;有的像伞,亭亭玉立。周边有芦苇,风一吹飒飒地响,看那青青的叶片,柔美滑润,像长短诗句,青杆儿擎着供你品读。
池塘边的亭子间,有位老者静坐在那放目观景,其目光灼灼,面颜皆满富足的神情,他朝我微笑,招呼我也坐,可能把我当成这里远道来的客人了。让我忽然想起“清静为天下正”这么一句来,想必那老者深谙这点?
与老者的交谈中证实了我的猜测,池塘的位置正是通往渴口去的下陷地段。那时候路面就很凹了,下雨时积水很多,加上拉煤车辆来回碾压,骑单车的我,得蹚水小心地行过。晴天时路面疙疙瘩瘩,更不好走,拉煤车扬起的煤灰落一身,场面糟糕透了。在公路两旁的田地里,常看到农人忙碌的身影。春天,东边的山上桃花开满山坡,像粉色的雾弥漫着,背景是湛蓝的天际,看上去特别美。后来那山被开水泥场的挖去一部分,裸露的岩石经风吹雨淋成黄赫色。生态环境就那样被破坏了。北山从此有名无实。
我走走停停,如果凭肉眼识辨出一些昔日的蛛丝马迹,只会限于徒劳,难以置的信是城乡之间没了距离感。
矿南的那条公路呢?当年两侧长着高大的白杨,树下行过,感觉到阴凉,还能听小鸟的欢鸣。如今看到的,不是楼房就是些造型雅致的别墅,围墙上爬满藤蔓植物,开着杯状的红花,葡萄藤上缀满青葡萄。一辆辆不同颜色的轿车排成长列。
但我从这陌生中还是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惊喜,眼前为之一亮,不由得惊叫一声。
就是它,别处都在变化,原来它还在啊!不过已破败得不堪入目。围墙风化了,部分已坍塌,一把锈锁锁着的门等于没锁,门已破烂得不成样子,下面有洞,不用说成了狗猫鼠黄鼠狼常出没的地方。从门缝往里看,整个院子荒芜——这里就是当年的渴口矿区,我在这院子里出出进进两年。
后排瓦房前的一行泡桐还在,它们更加粗壮,硕大无朋的树冠碧翠葱郁,遮蔽得半个院子阴森森的,不过上面栖息的麻雀,叽叽喳喳,又平添几分聒噪。这里,透过时光层层叠叠的剥蚀,我似乎听到那久远的喧嚣声,仿佛看到那黑白胶卷一样相互交织的画面。
那时候,我们都还年轻,恋爱进行得如火如荼。我是她们中较大的,先一步入了“围城”,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彼此要好。一到周末,我们像出笼的小鸟都飞走了,周一又飞回来,还带来些外面的消息,惊喜地说个不停。有时我们相约去爬山,去逛街,看电影,谁生病了还相互照应。
我最大的兴趣,不是所干的那份工作,而是喜欢上了读书,只要能得手的,就迫不及待地去读,正是那个冬天,我读了《呼啸山庄》《简爱》《平凡的世界》《百年孤独》……书中一些使人倍感压抑或欢心的情节至今还记的。后来因别的原因,我早一步离开了矿。一直到今天,我们的孩子都大了,依旧是好姐妹,偶尔几个家庭小聚,把欢共饮,共度那好时光。
就在那一排瓦房的西首,我们轮班工作。一个大通间病房,一个办公室,一个药房,一间宿舍。通常不怎么忙,偶尔给生病的矿工打针,开点药。我不怎么会做棉球,叠敷料,扎静脉针,是她们手把手地教的我。
煤矿是高危行业,下井的工人们免不了磕磕碰碰,有时上得井来血还在流,严重了直奔矿务局医院,不严重就由我们来包扎。矿工们多数是十里八乡的山民,出苦力挣钱是为了过好日子,好日子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的。井下阴暗潮湿,下井后因长期不见天日,他们的免疫力都很低,脸色菜青色或苍白,身体疲惫,有时带着伤痛照样干活,为防治伤口感染,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手指脚趾,我们得小心翼翼地用剪刀把乌黑的纱布剪掉,里面的纱布已被血浸透,纱布与破口处粘连,硬扯会揪心撕肉得疼,矿工们个个皮实,从不喊疼叫苦。遇到这情况,我们先用药水把纱布浸泡一会,泡软了再动手清理伤口,撒药粉。需要缝合的,有几位男医生处理,我们负责拆线。这工作,需要胆识和勇气,开始我不适应,总有吐的感觉,后来也就习惯了。看着他们的伤痛,劝多休息几天,可是都不会那么做,仿佛身体是别人的,只有钱是自己的。有的两口子都在矿上干,在周边村子里租一民房,孩子们想了就来矿上,这样的情形矿工之间很普遍。
以我说矿工是世上最苦的职业,那是过去。现在好了,取消了夜班,能和其他行业一样夜间休息,白天工作了。前些年我到过别的矿区,他们军事化管理,机械化采煤,方方面面有了更好的保障,这正是时代发展的一大进步。
眼下这一片荒芜的院落,是我来到这座城市后生活开始的地方,这么些年了,想不到依然存在,好似被岁月遗忘,在新一切新颖的面前,那么不协调,像新衣上贴上去的一块补丁,受人们所嫌弃,怕是不久,也将不复存在了,那样的话,怕是引起我回味的踪迹再也找不到了。
办完事,我站在渴口村中心的那座木桥上,望着前方的湖水,心情再一次激动,不禁自问:是什么让我的记忆在这里呈现,宣示我真实的生活出来?是渴口,还是这座鲁南的城市?蓝天与白云浮在湖面上,高楼林立的倒影,,远处青山的剪影,形成的画面,像一幅展开的画卷。恍惚中,我又不知身在何处,又将到何处去。
时间:2020-09-21 作者:大学生热点网 来源:大学生热点网 关注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