豌豆酱

豌豆酱于我，有一道绕不过去的情结，纵然时光流逝，依然情有独钟。  
读中学的时候，我成了一名住宿生。从此，每个星期陪我往返于学校的除了背米的蛇皮袋，就是那两个罐头瓶了。而在学校用餐时，我常吃的菜，就是陪我度过整个中学生涯的两种自家做的罐头瓶装菜，其实就是豌豆酱和咸菜醡胡椒。每当开饭时，我把饭打出来，趁热端到宿舍，然后拉出父亲给我特意做的小木箱，拿出豌豆酱，揭开塑料薄膜，再挑些豌豆酱在饭上一拌，开吃起来。有时几个同学也围成一圈，一个人出一个罐头瓶，我们时常还能吃到许多花样和味道的自家酱菜。那些透着各家特色的可口美味，简直是太下饭了！  
说起自家酱菜，那时最怕的是星期天下午返校途中遇到雨雪天气。十多里的泥泞小路，本就崎岖难行，加之我人小力单，走着走着就跟不上一起上学的那些大个子同学。有时心一急，就会不小心摔倒。要知道，还背着的两个罐头瓶，如果保护不好，一碰或一摔就碎了。有时碎片会划开布包，或将蛇皮袋刺破一个口，白哗哗的大米漏了出来，看着都很心疼。见我摔倒了，走在前面的同学赶紧搀扶我起来，几个人轮流帮我背一程。就这样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风雨路上。瓶碎了，菜摔了，一周就没得自家的酱菜可吃了。印象中，就有几个星期，我都是靠吃同学们的酱菜熬过来的。  
豌豆酱，陪我走过了一年又一年……  
九十年代第一春，我参军到了江南的部队，很快便投入到紧张丰富的军营生活。江南风俗人情与老家江汉平原大体相似，吴侬软语，小桥流水，烟雨人家，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板雨巷的姑娘，一时间，我以为再也不会吃什么豌豆酱之类的了。谁知第一年准备回家探亲时，我的口袋里一叠小纸条，写满了战友的地址和要带到部队的物品清单，最多的竟然是我家做的豌豆酱。一九九二年春节，巧遇了儿时的玩伴柳孝文，得知他在南京林业大学上学，我刚巧也在南京上军校。于是，我们结伴前往南京，一路上就把豌豆酱吃到了林大。  
总是喜欢家乡的那个味道！细想起来，即使在部队的十多个春秋，我也时常能够吃到豌豆酱，只不过做豌豆酱的人，从奶奶变成了母亲。(文章阅读网：www.sanwen.net)  
后来，卸甲故里，我又回到老家开始新的生活。日子过得和家里餐桌上的豌豆酱一样平淡无奇。罐头瓶也从玻璃瓶变成了琳琅满目的塑料瓶和印铁制品，也有专门的盖子，再也不用剪一小块塑料布去扎紧口了。只是不知不觉之中，会在豌豆酱里下意识地多放点盐，才觉得这样有味道，就如头上白发一样有了岁月的沉淀。  
那年夏天，我在工作中不慎受伤，一度有些迷茫。我回家休养时，母亲为了让我振奋精神，鼓励我重新站起来，特意为我制作我最爱的豌豆酱。  
豌豆酱的主要原料就是豌豆，而江汉平原盛产豌豆、辣椒等寻常植物。时值夏收时节，父亲顶着烈日割回一捆捆豌豆，先放在简陋的院落里曝晒，然后用木棍一遍遍在豌豆上碾过，装进袋子。  
母亲挑些饱满的豌豆清洗干净，然后在沸水中煮至半熟，捞出，而我坐在轮椅上与父母围在灶前。父母布满老茧的手，一粒一瓣将豌豆刳皮，均匀地铺在簸箕上，又从家前屋后采些蒿草盖上，搁通风处让其经历风雨雾露。几天后，揭开蒿草，待豌豆上生出白霉，再晒几个日头，当发酵变成黄霉，再经历一次阳光炙烤。这时，母亲便从菜园摘来红胡椒，摊在木脚盆里左右开弓地用刀剁碎。放入盐搅拌均匀，清水一滤，加入生姜大蒜，倒入荷叶坛中，周边用水封住，剩下的一切就交给时间了。假以时日，亮晶晶的豌豆酱淋上少许自家芝麻炼的小磨香油。哇！芳香扑鼻，韵味绵长！这成为了一道舌尖上的乡愁，让我终身难以忘怀。  
百家酱，百家味，百家香，百家情。一坛简单的豌豆酱的背后，却是着深厚的母爱以及家庭的温馨情感。制酱是一个发酵的过程，也是母爱凝结的过程。它传承着一代代的技艺和经千年演化而来的民间智慧，它又浸透着父母的汗水，饱吸着阳光的热情，寄托着美好的愿望，成就出一种朴素亲切的美味，温暖农家人的日常生活。  
豌豆酱，也是用母爱作酵母，加了风土人情作为调料，添了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时光作为催化，并吸纳了阳光的心情，在彼此相互渗透之中，让奇妙的风味横空出世。无论是作为烹饪的调味品，还是拌料，随着豌豆酱的加入，总会让每种食材增加鲜浓、咸香的独特风味，也为普通的家常菜增添点睛的一笔。它承载着我们对生活的渴望，见证着勤劳与智慧，不仅仅是一种调味品，也是刻在骨子里的传承，充满着平凡生活的喜悦与满足。  
当然，豌豆酱并非我家独有，而是一方风味。它吸收老家清水湾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灵气，让母爱以另外一种形式呈现，成就了无数游子心中的乡愁与渴望。  
曾以为，唯有纷繁复杂能在唇齿间绽放至绚烂，却不知普通豌豆酱也能演绎出不可思议、让人欲罢不能的垂涎。缕缕炊烟里，浓浓家宴上，吃上一口，麻辣酸香的豌豆酱顷刻就能让我的味蕾醉倒。舌尖震颤之后，充满香辣，旋即化作周身的舒畅。深吸一口气，还是那熟悉的味道……  
豌豆酱，让我的心情渐渐好转，阳光起来。见状，父亲告诫我说，我少小离家就是背着两个袋子，那是背着希望和勤奋；到部队后，也是背着两个袋子，那时背着的是牺牲和奉献；而今的我，身上依然还是背着两个袋子，只不过装的不再只是豌豆酱，还有责任和传承了。  
多少年来，对于我来说，豌豆酱就是家的标志，无论走到那里，简陋沧桑的行囊里必定有母亲放进去的一瓶豌豆酱。它曾伴随着我远行的足迹翻山越岭，跨江趟河去保家卫国，戍边巡疆，行走城市，穿行他乡。那漂泊的灵魂，因为豌豆酱而得以慰藉温暖……  
豌豆酱，何止是梦里老家人间烟火的乡愁味道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