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碗猪肉大米饭
又是一年清明节。往年的今天,我会开车千里,从北京回到山西老家给父母上坟——几株草香,数张冥币,一缕青烟,三个响头,两行老泪……今年,没有。花甲之年的我,年老力衰,实在开不动车了。这一天,身体清闲了,心却累了。心里总是惴惴不安,生怕父母怪罪于我。烦躁、焦虑、内疚、坐立不安,以致连早饭也没有胃口吃。我不时地自问:“我是不是一个不孝之子?”如果说我是,我还有点心有不甘,难以接受;如果说不是,我却又想不起一件孝敬父母的事情来。整整一个上午,搜肠刮肚,也没有想起一件,就连电视上倡导的给父母洗脚也没有,更不用说像古代二十四孝中卧冰割股的事了。临近中午,肚子有点饿。饥饿,对于今天的我,是一种久违的感觉,甚至是一种奢侈;而在40年前,饥饿却是天天忍受的折磨。这时,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与饥饿有关联的事情,这让我这个不孝之子,在深深的自责中得到了几许宽慰。
那是20世纪七十年代初,我在山西省文水县西城高中就读。那是一所乡办中学,学校有一个很大的农场,农场里养着猪,种了水稻。那年国庆节,学校破天荒地杀了猪,蒸了大米,给我们全校的学生每人一碗大米饭,再加半勺猪肉,算是对我们学生常常不上课在农场里劳动的一次犒劳。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猪肉大米饭。大米,在山西这块只种玉米、高粱、谷子的黄土高坡上,那实在是一种珍馐美味、稀罕之物。那是一个极度饥饿的时代,学生们一年吃不了几顿饱饭,饿得个个面黄肌瘦。同学们都如狼似虎地把各自的猪肉大米饭吞到肚子里。而我,饭到口边,又停了下来。家里的老爹老妈他们也没有吃过这猪肉大米饭,而且他们年龄已大,身体又不好,以后,或许他们就再也吃不上这猪肉大米饭了。于是我忍着饥饿,抗拒着香味的诱惑,端着这碗猪肉大米饭,向八里路外的我家——武良村走去。一路上,左手累了,转到右手,每转一次,那猪肉大米饭的香味都能引发满口的口水,然后,我把口水咽到肚子里。学校和我的村子中间隔着一条河,昨日的秋雨让河水涨了很多。现在河水已经齐胸了,我只能脱了衣服,光着屁股,左手举着衣裤,右手举着猪肉大米饭,渡过了河。我站在河岸上,裸着身子,等着太阳把身上的河水晒干。河的两岸除了一望无际的红高粱,空无一人,死一般的寂静,没有鸟鸣,没有蛙声。那红高粱无边无际,远远比莫言在《红高粱》这部小说里描写的情景壮观。如果是现在完全可以当作旅游景点了。但游山玩水从来都是吃饱了撑的,对于一个饿得饥肠辘辘、头晕眼黑的人来说,哪里还有心思欣赏这美景!一阵强烈的旋风,刮得高粱沙沙作响,忽然联想到近来的一则传闻,有狼从山上下来把农民猪圈里的猪吃掉,把村边玩耍的孩子叼走,我身上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赶快穿上衣服往家里跑。
一进家门,父母甚是惊喜。他们惊喜,第一次看到这香喷喷的猪肉大米饭;他们欣慰,养育了16年的儿子开始反哺、回报他们了。母亲问我是否吃过了,我说我在学校吃过了。于是她把饭一分为二,父母美美地吃了起来,我在一边看着,口里猛流口水。这是我一生中口水流得最多的一天,也是父母吃过的人间最香、最美的美味佳肴。
“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。”一碗猪肉大米饭,比起父母的养育之恩那并不算什么。就凭这一碗猪肉大米饭,也很难说我就是孝子了。但是,我起码做了一件称得上孝顺的事。一生中只要我们对父母做过哪怕是一件值得记忆、值得回忆、称得上孝顺的事情,也算父母没有白养我们。
1991年,父母先后双双下世。1992年,我开始编书卖书。那年,我一下子挣了好多钱。这让我感到更加愧对父母。父母的一生都没有享过一天清福,只有经历着兵荒马乱的战争、流离颠沛的逃亡、家徒四壁的贫穷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饥饿。现在我挣了这么多钱,他们却花不上一分钱。这真是“子欲养而亲不待。”为了弥补这份愧意,在父母逝世三周年的那个清明节,我给父母的坟前立了一块墓碑,栽了四棵和毛主席纪念堂周边一样的松树。这在当时花费算是十分巨大。在我村四百亩的集体坟里,这是仅有的一块石碑。但我心里清楚,花钱再多,九泉之下的父母也无法享受;我更清楚,哪怕是我建起了和毛主席纪念堂一样宏伟的墓室,也比不上当年我端给他们的那碗猪肉大米饭。
时间:2020-04-20 作者:大学生热点网 来源:大学生热点网 关注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