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，在我的记忆里

  
《说文解字》说:“家，居也。”家，是亲情的本性。是幸福温暖的字眼。家是我人生的缩影，多少日夜，装满了我的童年、中年和老年。有苦辣酸甜，有悲欢离合，有亲切温馨，倾注着我全部的爱。家对于我有特殊的感受和体会，在我的记忆里有怀旧的情感，灵魂与精神慰籍的结合。打开尘封的往事，时间印记着家悲怆的故事，凄凉的旧梦。从我记事到现在，搬家二十次。对于家，我懂得呵护与珍惜，保存着一份情愫，一份爱恋，一份反思，一份真情。  
风雨飘摇的家  
如果没有属于自己房子的家，搬家是常事。对于我来说，一生司空见惯。每次搬家，都与政治、经济、生活密不可分，都有不同的感受。搬走的是东西，留下的是记忆。在我记事时候开始，父亲被打成右派和反革命，在监狱服刑。我家被驱出学校的家属院，母亲带着我，领着姐姐，抱着弟弟到处租房，开始颠簸流离，频繁地搬了七次家。从大房变小房，从新房变旧房，从旧房变破房，从破房变危房，我童年时代，落下了病根，就怕搬家。记得母亲领着我们姐弟，第三次租了一家四合院的东厢房，租金低，旧房年久失修，屋漏偏逢连夜雨，房后墙被大雨掀倒，又露天，又呛雨，又害怕，又担忧，母亲抱着弟弟哭了半宿。外面大下，屋里小下，搬行李，拿脸盆接雨，忙得不亦乐乎。真是“床头屋漏无干处，雨脚如麻未断绝”。第五次搬家在北京宣武门地界租房，雨大，地势洼，大水漫灌屋里，半夜母亲领着姐姐和我，抱着弟弟，顶着瓢泼大雨到法源寺去避难。第七次搬家，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次。母亲单位终于分房了，总算有了固定的住处。刚搬完家的第三天，柔弱而刚强的母亲，过于颠簸劳累，难以承受生活的挫折和父亲牢狱之灾，政治、经济和精神上的打击，终于支持不住了，含恨离开了人世。母亲离世，父亲还在监狱服刑，我们姐弟三人成了无人抚养的孤儿。伯父收留寄养了我们，伯父家孩子多，再加上我们姐仨，共七个孩子，更加重了经济负担，生活十分困难。直到一九六九年我们知青下乡，才算给伯父家减了负。  
我想有个家  
我下乡的所在地，是最贫困的地方。生产队年年吃饭销粮，每天日值十工分，勾九分钱。辛苦一年，挣不到三百元钱，甚至连剃头钱都没有。别的同学，有父母贴补。而我，只能靠自己。我从十七岁下乡到农村开始，单身八年一直抽不出去。父亲定罪历史革命、右派，在监狱服刑。受政治株连，我是“黑五类”的子女，在入党、参军、招工，根本没有权利。集体户的同学都走了，几经转、并三个集体户，成了被遗忘抛弃集体户的老圈底。一切美梦破灭了，只能在农村扎根结婚成家。  
像我这样的人，在农村想搞对象都很困难。集体户的同学，都知道家庭的背景，怕受株连回不了城，对象没少谈，干打骨朵不开花，一涉及家庭问题，都不干了。与社员结婚，贫下中农的子女不干，地主富农的子女，又怕受株连，雪上加霜。在农村都讲身体健壮，是劳动挣工分的本钱。能扛动一包粮食的麻袋，才能养活一家人家。像我这弱不经风，瘦小枯干青年，又是外地人。成了老的不亲，少的不爱，被遗弃的大龄青年。让人怀疑能养活一家人吗？连在农村结婚，也成了老大难。每天我拖着劳累疲倦的身子，走进空荡荡的屋子，借着玻璃透出昏暗的光亮，呆呆看着屋里被烟火熏黑的墙壁，招工，入党，升学就像飞蛾扑火般疯狂地追逐，倾力投入。只有渗透灵魂骨髓里的执着奋斗和追求。苦难是汗中的碱，血中的盐，骨中的钙，换来的是思想的空虚和理想的失落。
一个光棍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，就想有个家。走在哪里都会显得身单影只，荒凉寂寞的灵魂总是飘来荡去。农村周围的小青年都是早婚，一个个都结婚成家，自己已进入了大龄青年，感到很悲哀，从心底里羡慕别人成家。每当别人问我：“你老大不小了，不要再挑了”。我苦笑着说：“有谁能嫁给我啊？”正如歌词唱的“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，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。”一颗心，憧憬的一个梦，我想有个家。多希望有个彼此相爱的人来到我身边，回家有热腾腾的饭菜与妻子共享，生病的时有人递水拿药，一起守住温暖的家。成家，是我内心的一种强音，一种渴望，一种期待。  
生产队收入低，被迫脱离生产队，我到外地砖厂做临时工。在砖厂认识了做临时工的妻子，人家成分是贫农，不嫌弃我家庭背景，我更没有选择的余地，人家能看上我就不错了，我们就简单地结了婚。在农村多数家庭成分不好或有历史问题的知青，面对回城的绝望，在农村和我一样，找了相依为命的伴侣。知青与农民的结合，城里人变成乡下人，成了家，有了孩子，忍受农村的艰苦，没有了回城的资格和希望。  
婚姻是家的根基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。家，看似平淡，却有味道。形式，很简单，内容，很丰富。知青与农民结婚，彼此之间，家庭出身，生活习惯，文化层次，人生观，价值观，存在巨大的差异，婚后逐渐地显现出来，更需要耐力与磨合。夫妻虽然没有共同语言，但在垒巢筑窝，共建美好家庭的意愿是一致的。锅碗瓢盆油盐酱醋，情感与灵魂相结合的磨练，经历纷纷扰扰的世间情，人间事，或远或近，或浓或淡，或离或散，或真或假的情感，诠释着家庭喜与悲的苦辣酸甜。  
寄人篱下的家  
家虽然是社会组织中的最小单位。家的质量，是人品德最直接的展示。人的修养、品格、个性，无不渗透到经营婚姻，建设家庭的方方面面。在农村结婚后，为了更好的生存，搬到到城乡混居的结合部居住。在砖厂、造纸厂打工，没活干了，就贩鱼、卖菜。借房、租房又折腾六次。找房、租房的苦处更是一言难尽。破旧的低矮的房屋，里面阴暗潮湿，每逢雨季，屋子里都有霉变的气味，那狭路窄道，污水横流，道路泥泞不堪，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，一百户人家，共用一个公厕。  
打工流动性大，频繁地找房、租房，最如意的是找附近农民外屋厨房栅的隔间，租金低，冬季暖和。但就怕夏天，外屋两家的锅灶烧火，炕烧的热，又没有后窗户通风，进屋就是桑拿房，最怕的是喝苞米碴子粥，满身是汗，简直就是活受罪。夜里更煎熬，热得闹心、烦躁、不能入睡。更难容忍受的是，厨房窄，房东把喂完猪的食槽子放在我家的锅台上，寄人篱下的滋味，我饱尝够了，人情的冷暖，让我更有深刻的体会。在我最困难的时候，我总是用刘禹锡的《陋室铭》的金句“斯是陋室，唯吾德馨”来安慰自己。只要能脱离生产队，不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限制，有精神和人身自由，能在外打工挣钱，养家糊口，即使栖身于破屋棚下也心甘情愿。  
建立安稳的家  
打工挣了钱，就想在比较富裕的地方生存。把户口迁到县城边工农结合部的公社所在地居住。国家有政策，在农村结婚的知青发给建房补贴一千元，自己再添一千元买了两间房子。院落很大，足有二亩地。我们夫妻背着吃奶的女儿，起早贪黑地劳作，修院墙，建仓房。中国人的家庭生活不求大富大贵，习惯了小富即安，有一种朴实的温暖感。财气和运气都好转了，我在公社企业办公室工作。虽然不是正式的，但挣乡统筹工资，工作清闲，下班养驴栓车，割野菜喂养母猪、仔猪，盖兔舍、鸡舍，养兔，养鸡，栽果树，种蔬菜。普通的小院“家常饭，粗布衣，勤俭持家小夫妻”菜园里，我打了小机井灌溉。春季韭菜吐芽，菠菜努嘴，黄瓜分叶，豆角上架，畦畦深绿的水葱，一片生机。妻子在繁华的供销社街口设菜摊，卖家自产的菜，增添家庭收入，日子过得有滋有味，很殷实。  
好运接踵而来，七九年，父亲右派平反，重返北大任教。八一年属错划右派，予于改正。回复原工资级别，回复教授职称。北京中级人民法院撤销历史反革命的原判，宣布无罪。学校发函，父亲是错划右派，亲属、子女在政治上不受任何株连。组织部门销毁一切无须有的罪名资料和档案，父亲十八年的牢狱之灾总算还原历史清白。八一年，我给吉林省委书记强晓初写信，反映农村扎根知青招工问题，给予批示，留在公社机关转为正式工作。次年，落实右派家属及其子女政策，全家转为城镇户口。妻子和孩子的最大的户口难题终于解决了。父亲把我扔到农村很内疚，每月都给我寄生活补助费，再加我的工资和家里卖菜、卖猪崽、兔子、鸡蛋的收入，在全公社也是上等户，第一个买摩托车和电视机。  
返城潮冲击的家  
在农村长期物质与精神的禁锢下，当知青大批的返城潮来临时，像打开了思想的洪水闸门，猛烈地冲击着整个社会和每个家庭。在错综复杂的历史的背景中，每个已婚知青的家，都经历了大的震荡。婚姻是座围城，有人想进去，有人想出来。仿佛是金漆的鸟笼，笼内的鸟想飞出来。受利益的驱使，悲怆，盲从、狂热，做了愚忠离婚抛弃对方的选择，导致知青道德的约束力下降，尤其是与知青结婚的农村女人，更严重缺乏安全感，婚姻笼罩阴影之下的家，将要崩溃瓦解。被家庭、孩子所牵绊，想要自由，面对鸡肋的婚姻两个人都很痛苦，因为孩子，还有父母的压力，婚前没有足够的了解，婚后后接踵而至各种问题，难免家庭矛盾激化。已婚知青家庭，被返城大潮冲击的支离破碎，促成中国社会第一次离婚大潮的悲剧，为接踵而来的恶运而哀婉。  
“烽火连三月，家书抵万金”。父亲对我一直牵挂。频繁地写信，让我回北京，学校同意安排我当食堂管理员。我要想回去，妻子和七九年出生的女儿是带不走的，只有抛弃娘俩离婚。当时，我也想，如果想到有今天，在农村再坚持两年不结婚，一天的云彩都散了。痛痛快快地进京了，后悔药真是没地方买去。  
人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动物，社会的外界环境和父亲的压力，掩饰不了自己的焦虑和不安，一个多月来的烦闷和苦恼，是走还是留，在心灵深处激烈的斗争。积怨多年的回城梦想，一缕淡淡的轻愁，一次难堪的经历，一段痛苦的回忆。妻子在这一段的时间里，思想压力更大，不吃、不喝、不睡觉。我看到这种情景，内心更增添了愧疚和反思。对于妻子来说，当年我穷困潦倒，没人嫁给我的时候，是她默默奉献着青春，无怨无悔，没有嫌弃我的家庭，不怕株连嫁给了我，勤俭操持着贫穷的家，让我更觉得不能当“陈世美”做丧尽天良的事。家是一付重担，也是一份责任。给我所爱的人拥有一个安稳心灵的家，消除回城的念头，消除隔阂和距离，毅然决然地留在农村。一种包容，一种彼此的理解和尊重，重新振奋精神，共建幸福的家。  
阳光普照的家  
家庭稳定了，生活水平提高了。我也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，带薪考入成人大学，毕业后，进县政府机关工作。两个孩子该上小学了，孟母择邻处的诫训，让我三思。为了孩子的前途，我也急迫在城里买房，给孩子学习和我工作创造一个良好生活环境。  
当我往城里搬家时，那些善良、厚道、朴实的老邻旧居都含着眼泪送别。我感情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了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。在这里留下我的不悔的青春、奋斗的脚印、辛勤的汗水、留恋难舍住过的家，更留下了我的回忆和思索。  
家，需要的真实情感，一种支撑的精神力量和爱的聚合体。人的生命年华好似花开时的美丽瞬间，而生命真实的意义，却悄然隐藏在繁花盛开的背后。光阴荏苒，步入花甲之年。当年风度翩翩，英气勃发的小伙，现在，是眼角爬满了皱纹，双鬓染雪。人历经磨难后，更显得成熟和豁达，增添了对苦难之秋的淡然。曾经走过的日子，那些泛黄的老照片都被染上了生命的颜色。家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，一首漫长而精彩的人生插曲。承受着我的一切，不管生活中遭受到挫折和失败，我都能从家里，获得新的希望和力量，找回自信和梦想。家是我的灵感之源、生命的依托。家里有丰富的色彩和诗意的宁静，有和谐的艺术情调。家的味道，晨有清逸，暮有闲愁。是春有百花秋望月，夏有凉风冬听雪。平淡简朴的居家日子，让我感到了无比的轻松，总能嗅到幸福的芬芳。  
人需要家的空间，来放松自己的心情。也需要在寂寞独处的时光，来感悟岁月的匆匆。爱情需要彼此的信任，婚姻需要经营，当我疲惫的时候，需要一杯热茶，一个体贴的微笑。经历了浮华和沧桑，看惯了春月秋风。心倦了，留下几段温情被沧桑掩埋和珍藏。家是生命的根，忙忙碌碌，尝尽风雪的心，才会泰然淡泊，从微苦的岁月里品味出香甜和温馨。这种美是柔和的，欢悦的，悠远的。  
家里生活经济条件好了，也不断地更换新房，更给了我最大的幸福感受和精神安慰。孩子们大学毕业后，有安稳的工作，有车、有房，都成家立业。我退休享受安逸的晚年生活，小房变大房，旧房变新房，选环境地理位置好的，越搬家，房子越敞亮、舒适，更喜欢朴实而纯真的感觉。  
在我生命芳草萋萋荒芜的过程中，思想的意识里，常常思考“家”的概念。家里有丰富多彩的纯洁情感，是一种文化，一段时光，一种情怀。家，不在大，在于温馨、幸福。在氤氲幸福的回味之中，遥看一抹晕红的夕阳美景，真是悠哉、美哉、乐哉也。家的意义，在我心中，不被尘世所扰，远离渊薮，如潺潺清流，卷流不息。家是我人生的起点和归宿。家，不是一座房子，是一种感觉，一种肉体与灵魂寄存的舒适之处。家，永远在我的记忆里。